□刘培英

冬去春来，又到清明。

我跪在父母的墓前，悲伤如天地间淅淅沥沥的雨，绵长、凄冷，思念的网撒得很远很远。

父母亲都是孤儿，在那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民国动乱时代，他们因为生活所迫，母亲刚满十四岁就出嫁，父亲则是二十五岁还没有娶亲，阴差阳错，二人结了婚。家里穷得甚至没有一个碗、一口锅、一张床，父亲靠给地主家帮工过日子。父母亲结婚后，他们只有一个念头：发家致富。他们想尽千方百计，吃尽人间苦，拼搏了二十多年，经历三起三落，才成了县城里的一个富户，家里开了大酒坊和十几个商铺，尤其是一九四七年，他们还买了几十亩好地。

土改时，家乡遭遇百年不遇的水灾，田地房产都没了，成分也定得高。他们有七个子女，父亲说：“我们留在乡下吧，有这么多口人，可以分一头牛，分不少的地，只要勤耕苦作，日子仍然可以过得好。如果回城，我们啥都没有了，拿啥过日子？”不知父母亲做了多少比较，做了多少思想斗争，母亲最终拍板说：“我们的儿女，不能让他们一辈子戳牛尻子，我们还是要留在城里，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。”

我们留在城里，给供销社加工盐，在屋檐坎下做小生意。总之吃了很多苦，日子一直紧巴巴的，但是，他们的子女——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一年年长大了，并且都读了书，虽然没有读很多的书，但错不在父母。母亲一直相信，读书能改变命运，她常说：“养儿不读书，不如喂口猪。”家里再穷，也要供所有子女读书，从不重男轻女。一九六二年，因为最小的儿女需要照料，母亲毅然辞去她视为生命的“国营蔬菜社”的工作，做了专职妈妈。后来，儿女们都有了工作，按说父母亲该享福了。不幸的是，我们做儿女的都志大才疏，大哥想当大剧作家，二哥想当科学家，二姐想当名演员，我更不用说，扯根鸡毛想上天，傲气得恨不能上九天揽月，下五洋捉鳖，就是不知干啥好。只有大姐，愿意牺牲自己，十六岁就远赴青海油田，在大沙漠里钻油井，挣钱供养弟妹读书。

无论我们姐妹们怎么努力，最终的结果是除大姐外，工作都在本地小县城。大哥、二姐分别当了中小学老师，二哥当了银行职员，我则当了妇幼医生。我们都不满意自己的工作，都觉得憋屈，我们那么有才，志向远大，怎么能干这些不屑的小事情啊！尤其是那几年，因为成分高，二哥不能入党，我不能上大学，三哥不能进好单位，我们心里那个气能冲垮堤坝。当然，我们在外面温顺得像绵羊，回到家里，一肚子火都发泄在母亲身上（因为家里主要是母亲当家）。二哥脸黑得能下雨，说：“你们当年为啥要买地？为啥？有啥名堂。”说罢，冲出了家。母亲深深低下了头，茫然无措，哑口无言，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，眼里含着泪花。

我也照猫画虎，气冲冲地质问母亲：“当年，你们为啥要买地？穷得我生病没钱治，那你还不如不生我！”我含着泪，母亲也泪水盈盈。良久，母亲才嗫嚅地说：“那个时候，用的是金圆券，用麻袋装，钱不值钱，早上买一斗米，下午就只能买一升。我想到土地能保值，哪怕你们几个姑娘出嫁，一人给几亩地做陪嫁也好啊！姑娘出阁如果没有陪嫁，或者陪得太少，会被人瞧不起啊……”说到这里，母亲的眼泪滴落下来，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落泪，也是最后一次。我心里如锥子捅了一下，很震撼，很痛。

从那以后，母亲在我们这些子女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，话也少了，说话甚至要看看我们的脸色。一直到她去世，她从没有对我们提过任何要求，没有说过一句重话。

听了母亲的解释，我虽然不再埋怨，心里终是不爽。

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以来，看到有钱人家疯狂地买地买房，我们兄弟姐妹如醍醐灌顶，终于深深理解了父母亲当年的苦心，无比痛惜他们为子女的打拼和牺牲。但是，醒悟太晚太晚，父母亲已去世多年了。我们兄弟姐妹无数次跪倒在父母坟前，涕泗滂沱，恸哭父母双亲。虽然父母亲晚年不愁吃穿，但是那些年，因为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忙工作、忙文凭、忙职称、忙孩子，陪伴他们的时间很少。我想，如果当年留在乡下，凭着父母亲的勤耕苦作，他们的晚年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无聊、孤独，甚至会比在城里过得好。我们这些子女可就惨了，能都工作吗？凭我们一个个心高气傲的德性，肯定不行。父母亲穷尽一生的努力和牺牲，为我们换取了一生的衣食无忧，能过上平凡人的一生，足矣！

我已经退休多年了，每月拿着几千元的退休金，想吃啥买啥。再看看街上那些农村老头老太太，无论三伏或三九天，每天拎着大竹篮，或者佝偻着背，背着背篓在街边卖葱卖蒜、卖鸡卖蛋。我有一个家住农村的女同学，也是这支大部队中的人。有一次，她用粗糙得如老树皮一般的手紧握着我的手说：“你不晓得，我们是多么羡慕你们拿退休金的人啊！莫说几千，只要每月有千儿八百，那就是最幸福的事……”说着，她还长长地叹口气，无比艳羡地看着我。这一瞬间我心浪翻滚，我才觉得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，我和这位同学的命运之间，只是一个城市户口的区别。若不是母亲，若是和那位女同学打个颠倒，来这里颤颤巍巍辛辛苦苦卖菜的就是我了。母亲啊母亲，苦命的母亲，委屈的母亲，劳苦一生的母亲啊！您的儿女该到哪里去找您，该到哪里去忏悔？

细雨霏霏，清风徐徐，杨柳青青，飞花片片。

一年一年的清明，一年一年的牵挂，一次一次的想念，无穷无尽的悔恨，此恨绵绵无绝期……

泪水滴滴洒墓前，俯首敬叩烧纸钱，纸钱化作黑蝶舞，悲痛泣凄悔难言，墓在情在人不在，无限思念藏心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