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杨伟
    其实不是铁匠，是锻工。偌大的车间，锻工有十几个，为何独叫老吴铁匠呢？我想，大概是因为老吴长得五大三粗，嗓门也粗，有着那么一股豪迈的气概；再者，老吴家在农村，时常风风火火两头跑，平时又不注意着装，常年就穿车间发的那身工作服，在农村也许神气，然而在城里，则有些农民相了，于是便简而嘲之。
    锻工自然也是打铁的。不过用的是锻床，各样设备比较齐备，虽然工作环境差点，属于高温高噪音，但在老吴看来，并非什么苦工作，比起农村的那些力气活轻松多了。因此二十多年来，锻工换了一茬又一茬，铁匠老吴却一直雷打不动，成了锻工组里名副其实的元老
    老吴司锤掌钳样样行。按理作为老工人，完全有资格不去干那些搬料扒料的苦差事，可老吴不计较，在锻床上操作一会，就会把某个徒弟叫过来，叮咛一番，然后自己猫在彤红的闷炉口，用一根长长的铁钩从深长的炉膛里往外扒料。料是大料，铁钩进膛时间一长又会变红发软，铁对铁，钩起来并不容易，除了技术要好，力气是毫不含糊的。只几分钟，上了年纪的老吴额头上、脖子上就有了汗。老吴每次这样出大力，其他闲着的同事看着就会有些过意不去，于是有人会在恰当的时候吼一声：“铁匠，脱衣服。”
    意思是让老吴歇一会，另外老吴有出汗脱衣的习惯，虽不符合规定，但热起来了谁又管得了那么多。老吴瞅瞅没领导，扔掉铁钩，剥掉工作服，露出那身已穿了多年的老式背心，蹲在车间过道通风处抽烟。通常这时候，有人就会劝老吴，说你一大把年纪了，早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，难道，你还真想干到退休的那一天，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了，把身体搞垮了才甘心？大家这样说，是因为在锻工车间，凡是干了二十年以上的人，身体各个方面都会落下毛病。可铁匠老吴似乎不在乎，别人劝他，他笑而不答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。
    有人分析老吴人老实，懒得求人。有人说老吴的儿子在上大学，家里缺钱，自然不舍得离开这高岗位的地方。有人却说老吴的老婆能干着呢，种着一大片桔园，收入一点也不少，老吴不愿离开，兴许是因为“那件”事情吧。
    “那件”事情发生八年之前。当时老吴的搭档是一个叫郭强的青工，三十出头，有一个五岁的男孩。有一段时间，不知什么原因，郭强的媳妇闹着要和
    郭强离婚。郭强心情郁闷，上班没劲，老吴便让他打打下手，或是干一些轻松的活路。谁料到，有一天，兴许是郭强觉得老吴老照顾他有些过意不去吧，硬要上锻床，和老吴打铁。老吴便掌钳，让郭强司锤。打过几个圆件后，郭强提出换一换，他来掌钳，老吴司锤。结果打着打着，郭强心思抛锚，手上不稳，老吴一锤下去，赤红的锻件嗖地一声从郭强的铁钳里飞了出去。随后大家发现，郭强已倒在血泊之中，整个左臂生生被锻件截断了。幸亏抢救及时，郭强的命保住了，却成了重度残疾。为这事，厂里为郭强支付了一大笔赔偿。按理说责任并不在老吴，可铁匠老吴一直自责不已，忌讳说起此事。据说逢年过节，他都要带着礼品去郭强家赔罪。也有人说，老吴和郭强之间有协议，他不但要养自己的儿子，还要把郭强的儿子养大。对于这些传闻，工友们一直津津乐道，然而铁匠老吴却一直不予澄清。
    倒是有一次，车间会餐，老吴酒醉后说了这么一句话。他说：“我打死也不离开锻工车间，如果我离开了，就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。”铁匠的这句醉话，到底是怎样的逻辑？我们一直在揣猜，却始终不能明白。铁匠老吴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