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晓
    13年前初秋的一天，一条大黄狗追赶着土公路上的小货车，它眼泪汪汪的样子。
    那天，我爸要把我妈接到城里来居住。我妈拍打着衣衫上的尘灰，她望着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青藤盖满了地，嚷着说，哎呀，我还是要把地里的红薯挖了走。我爸发脾气了，他把门前的锄头一下举起，猛地扔到了竹林外边。我拉着我妈的手，上了村里刘二娃的小货车。大黄狗在后面一蹦一跳追赶着，我妈一下哭出了声，她让二娃开了车门，她下了车，跌跌撞撞朝大黄狗扑去，叫出了声：“上车吧，上车吧。”
    大黄狗就这样来到了城里居住。像刚来城里的乡下人，大黄狗怯怯地蹲在阳台上，不敢用正眼看我们。妈指着大黄狗说，你看，它蹲着的方向，是面对老家。
    半个月过后，就是中秋了。中秋那天早晨起来，我妈竟没有见到大黄狗，她急得在阳台上打转儿。我爸出来，气吼吼地说，就一条狗，有这么闹心吗。
    那个城里的中秋之夜，是我们一家人来到城里第一次团聚。我爸把买回的月饼、糖果，早早摆到了露天阳台的小桌上。中秋之夜，明月高悬，城里也是月华如水。一家人坐在一起，吃着月饼和老家带来的核桃，我爸来了兴致，他跟我说：“喝一杯吧。”我给他倒了半杯老窖酒，他一口就干了。我妈却猛地起身，她进了屋，要早早地睡觉。我爸在阳台上叹气，你妈呀，是放心不下那条狗，我在你妈眼里，连一条狗也不如么？
    半夜，月已至中天，我悄悄进了妈的屋，看见躺在床上的妈，还睁着眼。
    第二天上午，门外响起“砰砰”声，妈赶快开了门，一股风扑进来，是大黄狗。我妈蹲下身，她一下抱住了它的头。
    下午，乡下的堂叔给我妈打来了电话：“大嫂，昨天我看见你家的大黄狗回来了，大黄狗和五保户赵大爷家的黑狗在山梁上一起跑哟，你咋没一起回来过中秋啊。”我妈放下电话，一瞬间啥也明白了。
    我家的大黄狗，在乡下，它和赵大爷家的黑狗，一直兄弟一样亲密。我看见过它们在风里奔跑，在风里追赶过一只鸡，赵大爷就在后面大骂：“狗日的，又要去逗猫惹事了。”赵大爷家的狗，臭烘烘的气息，凌乱的毛，像赵大爷床上又黑又脏的破棉絮。但我家的大黄狗，一点不清高，它们亲热地在山梁上耳鬓厮磨。
    大黄狗，它怎么知道回家的路，40多里地呀，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，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。大黄狗，它为什么要在中秋那天回到老家，至今对我是一个秘密。
    来城里两年后，我家的大黄狗，因为社区创文明城市活动，被社区的人拉出去打死了。我瞒着我妈说，大黄狗被一个朋友看上了，去了他家。在城里两年，大黄狗每周回老家两三趟，它是去和赵大爷家的黑狗约会了。3年后，赵大爷死了，村里人要给大爷开一个追悼会，我奉命回去给大爷写悼词。那条黑狗一直环绕在我身边，我突然看见，那条和大爷一直相依为命的狗，它的眼神，和大爷的眼神多相似啊。
    今年中秋又要来了。朋友何先生说，这个中秋，他要给领导送一封1800多元的月饼。我在一个大城市的小表妹说，中秋那天，她就要起程，去中央电视台录制《星光大道》节目。而我楼下34岁的保安张小伦说，今年中秋这天，他就要辞职，他的面馆，在中秋那天开业。我来城里20多年了，那么多的梦想，还没有看见开花，我失约了故乡月光下多少誓言。
    中秋了，我想起那条大黄狗与黑狗的忠实相守，想起我在城里这么多年的飘摇，我突然感到一棵大树，被连根拔起，而一旦离开扎根的泥土，这棵树，就要枯萎。所以，我由衷地希望，中秋的月华，为我找到回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