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在晋西南。那儿的人们把饺子这种食品看得非常珍贵，有一句话可以佐证：好强不过面子，好吃不过饺子。
    母亲和乡亲们一样，曾经固执地以为：饺子必须是纯肉馅的。其他馅，家乡有一个专用的词：馄饨。当然，和现在市面上的馄饨又是两回事了。
    而吃肉，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的中国北方农村家庭来说，无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。所以，从我记事起，饺子就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：过年！每次家里吃饺子，都是在大年初一——象征着一年的富足和好兆头。
    直到二十年前，1989年的9月4日，那天早上，母亲意外地端出一大碗饺子。只有一碗。
    我不知道母亲哪儿还有钱去割肉！我只知道昨天晚上，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钱，以及父亲东奔西跑了好几天从亲朋处借来的钱，共计七百四十五元，缝在了父亲的内衣里。饭后，父亲要送我到西安的一所学校去报到。
    我扭头去找父亲。父亲正圪蹴在门口抽卷烟，身旁躺着两个大大的包裹，那是母亲为我收拾了几天的衣服和被褥。
    我看看饺子，一个个圆嘟嘟、亮晶晶、热腾腾的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我再看看饭桌旁坐着的一个姐姐和三个妹妹。她们每人捧着一碗玉米稀饭，手里攥着馒头，桌上是两碟咸菜。
    我咽口唾液，说：太多了，我……吃不了。
    我拿筷子给姐妹们分饺子。母亲就忙着挡，说好了好了，一人尝一个吧。
    我坚持给每个姐妹拨了五六个，这样就只有半碗了。我再给母亲拨，母亲把碗避开了，说：刚才捞的时候，我都尝好几个了，你赶紧趁热吃吧。
    我又给父亲的碗里拨。父亲忽然就火了，把烟头往地上一扔，用脚狠狠地踩着，说：叫你吃！你就吃！快快吃了，吃了还要赶路呢！
    我不再让了，低头很快地吃完那半碗饺子。
    倏忽二十年就过去了。去年春节前，我把父母接到西安城里过年。初二那天，姐妹们都来了。妻子让我到外面订饭，母亲不让：过年要在家里吃的，要吃饺子的。
    我给她解释：吃饺子也行啊，咱们到德发长去，那儿的饺子是中国名小吃呢。
    母亲还不高兴，妻子就赶紧给我使眼色：去去去！你瞎说，论好吃，还得是咱妈做的。
    于是就在家里吃，围着一大桌的鸡鸭鱼虾，母亲包的饺子受到了冷落，快撤席的时候，还有一大半没动。
    母亲叹口气，说：看看你们，过年连饺子都不吃，像什么样子！你哥上大学那一年，我卖了血，才有钱到镇上给你哥去割肉，回来只包了一碗饺子，瞧你们一个个，眼馋的……
    一家人都不说话了，还是最小的妹妹打破了沉默，说哥呀，那一年你吃饺子的时候，哭了的。
    我笑着说是吗，从母亲手中夺下她正在收拾的饺子，大口地吃着，忽然就噎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