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恒艳

　　“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”易安笔下的暮春在卷帘时惊现，而我，于晨露悄然沾衣时，才惊觉暮春已将脚印印在满地落红里，她像一位羞涩的旅人，总在我们贪恋她的温柔时，悄悄整理行囊，于是我踩着她的影子，从晨光熹微走到繁星漫天，只想在时光的褶皱里，再留春一晌。

　　清晨推开窗，清新的空气裹挟着隐隐约约的花香涌入怀中。经过一夜细雨的轻抚，西府海棠宛如美人垂泪，花瓣上凝着晶莹水珠，又似春神遗落的诗笺，承载着春日的柔情蜜意。微风轻拂，粉色花瓣如雪花般扬扬飘落，好似一场静谧无声的告别舞会，连凋零都美得震撼人心。忽然想起《红楼梦》里黛玉葬花的叹息：“花谢花飞花满天，红消香断有谁怜?”原来所有盛放都暗藏离歌，而春天最摄人心魄的，正是这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前的绝美谢幕。

　　沿着青石小径前行，溪水解开了春的另一幅画卷。柳丝已由嫩黄转作深绿，在风里甩出万千柔绦，拂过水面时惊醒了沉睡的浮萍。溪水潺湲，载着落花流向远方，恍若一条流动的锦缎，上面绣着桃花、梨花与樱花的碎影。忽见几只蜻蜓点水而过，翅尖划破水面的瞬间，碎金般的阳光在涟漪里荡漾，让我想起杨万里“小荷才露尖尖角，早有蜻蜓立上头”的妙趣。原来夏天的伏笔，早已藏在春天的尾声里。

　　步入广阔田野，田畴间的春景正悄然转换。油菜花田褪去了盛装，却仍有零星金黄倔强地立在枝头，像迟归的旅人回望故乡。麦苗在风里翻着绿浪，沙沙声里藏着拔节的私语，蒲公英举着白色绒球，只待一阵风来，就把春天的消息播向远方。老农扶着犁杖立在地头，草帽下的皱纹里盛着阳光，他俯身拨弄新苗，像在温柔地抚摸岁月的纹路。此刻，我恍然领悟，春天的离去并非消逝，而是把希望埋进泥土里，恰似这些低头扎根的幼苗，早已在春泥里听见了夏日的召唤。

　　日头渐渐西斜，山林成了春天最后的华丽舞台。松涛阵阵，与清脆鸟鸣交织成一曲美妙乐章，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，在地面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，宛如铺就的金色箔纸。山风呼啸着穿林而过，带来布谷鸟急切地催促：“不如归去，不如归去。”而一只松鼠抱着松果匆匆跑过，踏碎满地花影，倒像是在替春天收拾那散落一地的美好绝句。

　　月上梢头，我躺在草地上数着星星。暮春的风带着暖意，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，在鼻尖萦绕。远处传来蛙鸣，断断续续，像是春天最后的告别词。一瞬间，清晨俯身拾起落花时看到的嫩绿草芽和田头劳作的老农，一一浮现在眼前，其实春天从未离开，她只是将自己揉进了新叶的脉络、麦穗的拔节以及农人的笑声里。就像人生，总在告别中遇见新的风景，那些我们拼命想留住的美好，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永恒的记忆。

　　人间最美是清欢，留春又何必苦等花期?你瞧，那漫山遍野的葱郁新绿，不正是春天写给世界的永不褪色的浪漫情书吗?当晨钟在遥远的山间悠悠敲响，我笃定知晓，下一个春天，正在某个鲜花烂漫的转角，满心欢喜地等待与我们再度相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