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天宝三年，国力在唐玄宗手中达到了全盛时期，好大喜功的他在一群马屁精的吹捧下，认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已超越了历代帝王，可以媲美唐尧、虞舜了。于是，他根据《尔雅·释天》中“唐、虞曰载”的记载，下诏纪年改“年”为“载”。
　　天宝十载，即公元751年，这一年算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，但京城长安承接开元盛世，仍是一片升平景象。前一年被封为东平郡王的安禄山，这一年二月又求兼河东节度使，玄宗许之，至此，安禄山身兼平卢、范阳、河东三镇节度使，于是在长安大起府邸，史载“穷其壮丽，不计财力”。这一年四月，鲜于仲通率唐军征讨南诏，南诏阁罗凤遣使谢罪，不准，战于西洱河，唐军惨败，战死者六万余人，但杨国忠仍掩败报奏战功。这一年七月，高仙芝率唐军击大食，败于恒罗斯城，中国造纸术由战俘传入了阿拉伯。这一年八月，安禄山率六万唐军出讨契丹，至契丹牙帐，大败，死伤略尽，逃回后迁怒部下，杀其大将二人，史思明逃走幸免，后安史二人和好。这一年，长安城内的武库也发生了火灾，烧毁兵器37万件。
　　国事如何，天宝十载的杜甫恐怕是无暇他顾的，这一年他四十岁，来到长安已经五年了。初来时“自谓颇挺出，立登要路津。致君尧舜上，再使风俗淳”的希望，已经在应诏、投诗均告失败后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。但他还没完全死心，天宝十载正月，玄宗祠太清宫、太庙，祀南郊，机会来了，杜甫“不觉手足蹈舞，行于篇章”，接连写就《朝献太清宫赋》《朝享太庙赋》《有事于南郊赋》，极力歌功颂德，文辞华赡。三大礼赋托人献上之后，好大喜功的玄宗自然大悦，“使待制集贤院，命宰相试文章”。可那宰相是谁，就是口蜜腹剑的李林甫，天宝六载玄宗下诏求士时，以“野无遗贤”相对的那位主儿，那次未录一人，这次自然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，他装模作样试文章后“送隶有司、参列选序”，然后自然就没有下文了。至此，杜甫在仕途上的几种途径都此路不通，心情低落到了谷底。
　　不过，杜甫这一年的悲惨命运才刚开了个头。这几年的生活，史书称其“寄食长安”或“旅食京华”，靠相识的达官贵人或亲友资助，寄人篱下，本想着以自己“读书破万卷，下笔如有神”的才能，求取功名易如反掌，结果却仍遥遥无期。生存逼着他卖药于市，仍还不足。看好他的那些贵人们是现实而势利的，他们才不会因为你诗写得好而一直记挂你，于是他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。
　　这一年的秋天，长安苦雨连绵，受灾严重，民居多有损坏，此时的杜甫卧病旅社，门外积水成池，因阴湿之气他患了严重的肺病，一直到他老死，此病也未痊愈。祸不单行，他又染上了疟疾。在《病后过王倚饮赠歌》一诗中，他对此有所描述：
　　王生怪我颜色恶，答云伏枕艰难遍。疟疠三秋孰可忍，寒热百日相交战。头白眼暗坐有胝，肉黄皮皱命如线。……惟生哀我未平复，为我力致美肴膳。遣人向市赊香粳，唤妇出房亲自馔。……但使残年饱吃饭，只愿无事常相见。
　　尽管这是一首表达感激的诗，但最末一句仍然令我不胜唏嘘，一个曾写出过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的诗句，发出过“致君尧舜上，再使风俗淳”的宏愿的大诗人，居然可怜到“但使残年饱吃饭”的地步，这到底是谁的错？
　　这年冬天也比往年更冷，贫病的杜甫居住在少陵原畔，气候冷，心里更冷，苦寒饥饿日日相迫，故旧也多断绝来往，乡里后辈及宗亲的轻视与欺辱，种种世态炎凉，都使得“少陵野老吞声哭”“此老无声泪垂血”。
　　天宝十载，这一年真的好漫长啊，这难捱的一年，再苦再难再狼狈，也终于还是到了岁暮。杜甫在从弟杜位宅守岁，杜位人如其名，看中的是官位、地位，喜欢攀龙附凤，终于攀上了李林甫，当了奸相的女婿。所以在杜位家，看到势利之徒争相趋炎附势来拜访杜位，杜甫的心情格外复杂，作有《杜位宅守岁》：四十明朝过，飞腾暮景斜。谁能更拘束，烂醉是生涯。杜位等达官贵人自然对无功无名的杜甫冷眼相待，诗人又作《贫交行》：翻手作云覆手雨，纷纷轻薄何须数！君不见管鲍贫时交，此道今人弃如土。
　　被貌似求贤若渴的圣朝及权势所抛弃，甚至被同样贫苦的世俗之徒也抛弃，杜甫悲愤之余，开始体会到了盛世之下最底层人的生活现状，自己“生常免租税，名不隶征伐”，在所谓盛世竟也落到了如此境地，那些还要交地租服兵役的劳苦百姓呢？他痛苦，他渴望了解，他开始怀疑，开始把眼光从自身的境遇投向更广阔的社会。于是，在长安，他真正能流传后世的佳作，如《兵车行》《前出塞九首》《丽人行》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等，马上就要写出，而四年后的安史之乱，更是诞生了一首首哀婉动人的现实主义诗歌。
　　或许，没有天宝十载这么多的磨难，就不会有后来的“诗圣”和“诗史”，而伟大的唐诗版图，会缺掉好大一块角。□张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