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志异》中说，陕西华阴有一个叫安幼与的书生，淳朴善良，富有同情心，常仗义疏财，尤其喜欢放生。遇到猎人捕获的鸟兽生灵，会不惜重金买下来，然后放归自然。

　　(一)

　　有一次，安幼与到亲戚家帮忙办理丧事回来，走到华山峪附近不知不觉迷了路，踅摸了半天也走不出去。天色越来越暗，安生只觉得周围阴森森的，既害怕又焦急。忽然，他看见前面一箭远的地方闪着两点亮光，像是住家户的灯火，便想过去投宿，等明日天亮了一径儿回家。

　　刚走了几步，只见一老翁拄着拐杖迎面疾步而来。安生上前问路，没想到老翁先开了口，问他是谁。安生说自己叫安幼与，并将自己迷了路、看见前面有灯火想去投宿的经过备细相告。老翁说：“那里不是个好地方，很危险，多亏你碰上我。请跟我来，我家虽然茅舍简陋，但有你睡觉的地方。”安生觉得老翁不像是坏人，便跟随老人去他家。

　　大约走了一里多路，果然看见一院茅舍。老翁上前敲了敲门，一位老婆婆开了门，看到安生，悄声问老翁：“来客人了?”老翁说：“是的。”

　　一进门，老翁一面招呼安生坐下一面吩咐老婆婆快给恩人准备酒饭。饭做好了，老翁对老婆婆说：“你老了，腿脚不灵便，还是叫花姑来斟酒吧。”

　　很快，一位妙龄少女端着酒具进来了，只见她腼腆地站到老翁身旁，一双大眼睛不时偷偷瞄向安生。安生悄悄观察，发现姑娘面若含露桃花，像是仙女下凡，爱慕之情油然而生。

　　借姑娘进灶房拨火续柴的机会，安生问老翁：“那位姑娘是谁?”老翁说：“是我女儿，名叫花姑。我们这儿村野小户，没有丫鬟和仆人可供差使，恩人并非外人，所以才敢叫老妻幼女抛头露面，请千万不要见笑。”安生又问：“姑娘许配谁家?”老翁说：“年纪尚幼，还未许配。”安生对姑娘赞不绝口。

　　正说话间，忽听姑娘在灶房里大声惊叫，老翁急忙跑进去，原来是炉子上煮的酒溢了，火苗窜得老高。老翁训斥说：“傻丫头，酒煮开了都不知道!”扭过头对安生说：“这丫头贪玩，干什么都不上心。就这你还夸她，让人汗颜!”

　　虽然老翁批评姑娘，安生却觉得姑娘特别可爱，不知怎么地，竟产生了不顾一切拥抱姑娘的冲动。恰在这时，老翁被老婆婆叫走，安生忍不住对姑娘说：“你娇美靓丽的身影，让我神魂颠倒，想托媒妁成全你我百年之好，又怕万一失败，造成终身遗憾，这该如何是好?”面对安生的表白，姑娘低头不语，催了几次，始终不搭话。

　　见姑娘不吱声，安生就跪下来苦苦哀求，看到姑娘还是无动于衷，安生再也控制不住了，突然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姑娘就要亲吻。慌乱中，姑娘喊出了声，吓得安生慌忙放开，呆立一旁，惊恐不安。

　　听到喊声，老翁急忙跑了进来，问怎么了。姑娘说：“酒又溢了，若不是他进来，酒壶就烧化了。”听了姑娘的话，安生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，觉得姑娘不仅可爱而且可敬，悔恨自己刚才的行为唐突，假装酒醉离席。

　　躺在床上，思量今晚发生的事，安生觉得十分惭愧，一夜未眠。次日天不太亮，就向老翁告辞。

　　(二)

　　一回到家里，安生便托好友前去求婚。但是，好友在华山峪跑了一天也没找到老翁家住的地方。安生亲自带人去找，但见危岩峭壁，并无村落。向附近的人打问，都说没听说过老翁一家。

　　回到家里，安生不思茶饭，整夜失眠，迷迷糊糊中，常呼唤花姑的名子。请遍了周围的名医，没有人能诊断出安生的病因。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，家人束手无策，只能安排人昼夜守护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守护的人困乏得实在撑不住睡着了，恍惚中，安生觉得有人摇他，一睁眼，竟是日夜思念的花姑，不觉神志清醒了许多。花姑满脸泪痕，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。擦去眼泪，花姑笑着问：“傻子，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?”边问边用手在安生的太阳穴上按摩。安生只觉得一阵奇香穿鼻沁骨，不一会儿，从头到脚大汗淋漓。按摩毕，花姑附在安生耳边说：“这里人多眼杂，我不便停留，三天后再来看你。”说完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点心放在床头，然后悄悄离去。

　　到了半夜，安生感到饥饿，就吃花姑留下的点心。不知点心是用什么做成的，味道甘美异常，安生一口气吃了三个，然后酣然入睡。一觉醒来，已是日挂三杆，只觉得浑身轻松。

　　两天之后，点心吃完了，病也烟消云散，于是叫守护在床前的人尽都散去。

　　到了和花姑约定的那一天，安生早早就盼着天黑。天黑了，又担心花姑来时进不了门，便偷偷从房里走出去，站在门外等候。不久，花姑如期而至，一见面就问：“傻子，谢不谢我这神医?”安生大喜过望，顾不得说话，只是紧紧抱住花姑，二人相拥而眠。

　　恩爱毕，花姑说：“我冒险前来，以身相就，是为了报答你对我家的重恩。但是，要让你我永结夫妻却不可能，望郎君另作打算。”沉默良久，安生说：“我们以前从未见过面，我对你家有何恩可言，实在想不起来。”姑娘先是低头不语，过了一会儿才说：“你再仔细想想。”安生还是想不起来，反复恳求姑娘和他长相厮守。姑娘说：“长相厮守不可能，即就是偷偷相会也不会长久。”听了这话，安生泪流满面，悲伤不已。姑娘说：“不要哭了，明天倒有个机会，不过你得到我家来。”闻听此言，安生马上转悲为喜。

　　与姑娘同被而卧，只觉得她肌肤上下处处异香，安生忍不住问道：“你用的什么香料，竟使全身透香?”姑娘说：“我生来如此，不用香料。”

　　待到天明，姑娘起身告辞，安生担心到时找不到她家，姑娘说在会在路上等候。

　　(三)

　　第二天傍晚，急不可待的安生如约而至，姑娘果然等在路口。吃过晚饭，安生忍不住向老翁求亲，并如实诉说了自己对花姑的感情，请老翁成全。

　　听了安生的话，老翁始终低头不语。问急了，老翁说：“按说你对我家有救命之恩，我应该答应这门婚事。可是，一码归一码。你的救命之恩，我愿意用命来报答，但是，我不能牺牲女儿的幸福，女儿的幸福比我的命更重要。求婚的事，到此为止，以后千万不要再提，免得大家都不好看。”说完，转身离去。

　　到了深夜，花姑偷偷跑了过来。花姑说：“父母刚才不知商量什么，嘀咕了半夜，迟迟不睡，我不方便过来。让你久等了。”于是，二人缠绵不尽，终夜未眠。

　　天快亮了，困倦至极的安生刚要沉沉睡去，被花姑拍着脸叫醒。只见姑娘伤感地说：“你我今夜相会，却是百年永别。”安生惊问何故，姑娘说：“我父母因为这里村小孤独，要迁往远乡。过两天我们就要搬走了，你我从此天各一方。”安生闻言，眼泪夺眶而出。花姑一边为安生擦眼泪一边叮咛：“以后，我们不在华山峪了，你千万不要再来!”

　　正在二人难解难分之际，老翁突然闯了进来，见此情景，不禁大骂：“下贱的女子，竟干下这样的丑事，败坏我门风，羞得我恨不得一头碰死。”转身又指着安生骂道：“不知廉耻的东西，以后永远不要再来!”姑娘大惊失色，仓皇逃出，老翁也跟着出去了。安生又羞又怕，无地自容，慌忙逃回家中。

　　(四)

　　回到家里，安生坐卧不宁。实在放心不下，第二天晚上，趁家里人不注意，偷偷翻墙出来，径奔华山。他想，老翁说过我是他家恩人，对我与花姑相爱一事，估计会原谅的。

　　在华山峪，安生竟又一次迷失方向，徘徊多时，死活找不到花姑家的位置。正打算返回，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一处舍宇。走近察看，只见这房舍深门大户，像是富贵人家。正向守门人打听，忽见一青衣女子走出来问到：“这么晚了，何人询问老翁家住址?”不等守门人回话，安生答道：“老翁是我故亲，今日前来拜访，偶然迷失方向，还请指示。”青衣人说：“无需询问老翁家，这里是花姑舅家，花姑就在这里，待我告诉她。”

　　很快，青衣女子出来说花姑有请。刚登上台阶，就看见花姑从屋里跑了出来。花姑对青衣人说：“安郎奔波了半夜，想必已很困乏，快去准备床帐。”

　　趁青衣人收拾床帐的机会，安生急忙向花姑倾诉思念之情。被褥刚一铺好，二人便携手径入。未至床前，花姑即搂安生入怀。刚一接近，一股膻腥之味扑面而来，安生几乎窒息，心中惊疑不已。正待询问，花姑抱住脖颈只顾亲吻，安生只觉得头疼如针刺。急欲挣脱，谁料身体像被一根粗壮的绳子死死勒住一样，动弹不得，不久便昏死过去。

　　(五)

　　安生出走后，家人到处找寻，始终找寻不见。忽然有一天，听人说在华山峪见过，急忙进山，终于在一处危崖下找见了赤裸着身子的安生，人已没了气息。

　　弄不清安生的死因，家人只得将尸体运回。就在准备埋葬的那天晚上，一位姑娘从门外哭着跑了进来，边哭边说：“天呀，天呀，你怎么老实到这个地步!”哭着哭着，昏死了过去，众人抢救了半天，总算醒了过来。

　　临走，姑娘嘱咐家人：“安生遗体，请安放七日。在此期间，万勿埋葬。”大家想问姑娘是谁，姑娘不答，含泪而去。有人尾随其后，想看看她去哪里，不料转瞬间就不知去向。大家怀疑姑娘并非凡人，同时又觉得她并无恶意，就按她说的，将安生遗体安放起来。

　　第二天晚上，姑娘又来了，像昨天一样，哭得死去活来。如此连续多天，到了第七天晚上，安生忽然醒了过来，看到姑娘，挥手让其他人回避。

　　众人走后，安生感慨地说：“再一次杀死我的是你，再一次使我复活的还是你!”听了安生的话，姑娘生气地说：“你怎么这么糊涂?害你的不是我，是蛇精。”

　　华山峪有一条蛇精，嗜吸人元气，以此滋养自己的功力。安生生性善良，元气纯而旺盛，蛇精蓄谋已久，只是苦于没有机会。那天晚上，安生从亲戚家回来，被蛇精盯上了，于是精心设计了圈套，就等着他上门。安生在峪道看到的两点亮光，就是蛇精的眼睛。老翁不忍恩人被蛇精所害，冒险相救，才使安生幸免一难。

　　“你们几次称我为恩人，我到底对你家有什么恩?”安生一脸疑惑。

　　姑娘说：“我早就想告诉你，但总怕惊扰你。五年前，你是不是在华山峪花钱买下一只被猎获的獐子放掉?”

　　回忆了一会儿，安生想起来了：“确有此事。”

　　“那獐子就是我父亲。”姑娘说。

　　因为出手救安生，横行峪里的蛇精对花姑一家怀恨在心，屡次设计陷害。眼看在华山峪生活不下去了，花姑家决定远走高飞。天机不可泄露，所以只能以‘村小孤独’搪塞安生。害怕安生再入蛇口，临走前花姑一再叮咛千万不要再来了。谁知他情迷心窍，还是跳进了火坑。

　　安生被蛇精害死后，魂魄入了阴曹地府。花姑和父亲向阎王求情，说安生是个好人，不该就这样被害死，阎王不允。后来，老翁不惜以毁掉多年修炼的道行为代价，情愿替安生去死。苦苦哀求七日，才使安生复生。今虽复生，但已半身瘫痪。

　　从此，花姑每天为安生发功疗疾。三日后，安生双腿恢复知觉。半月后，已能下床行走。

　　安生痊愈后，花姑说因为治病，功力十损六七，需要到外地休养一段时间。临走，面色凝重地说：“为了今后的长久平安，一定要杀死蛇精，以绝后患。”安生问杀死蛇精的办法，花姑说：“蛇精窠穴在华山峪危岩下。可先聚柴草于洞外点火焚烧，同时准备强弓硬弩，待蛇精出洞时，射杀可得。可惜我不能陪你一同除害了，郎君以后多多保重。”说毕，挥泪而别。

　　花姑走后，安生把花姑的话告诉了家人。按照花姑说的，家人组织众人找到危崖之下，用大火焚烧洞穴。不一会儿，果然有一条碗口粗的白蛇从烈焰中冲出，众人强弓硬弩齐射，蛇精当场毙命。待火熄灭后进洞查看，但见所有物品尽皆烧焦，臭气薰天。

　　(六)

　　一年后，村里邻居告诉安生，说有人在华山峪口等待，请他去一趟。到了华山峪口，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婆婆抱着一团被褥等在路边。走到跟前才发现，原来是花姑的母亲。安生急问花姑在哪里，老婆婆潸然泪下：“没了。”

　　“好好的，怎么会没了?!”安生一点儿都不相信。

　　“傻孩子，从认识你的那一刻起，她就注定会早早夭折。”老婆婆泣不成声。

　　世间文字八千个，唯有情字最伤人。因为痴情于安生，花姑的功力每况愈下。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女儿本就稚嫩的修行，老翁夫妇这才下狠心离开华山峪，而蛇精迫害只是其中一个次要的原因。

　　以为从此可以开始安宁的生活了，没想到安生误入蛇窟，被蛇精害死。情知女婿要是死了女儿也活不成，老翁以命相搏，总算救回了安生的性命。

　　命救回来了，身体却留下了残疾。为了给安生治病，花姑耗尽了仅剩的一点功力，奄奄一息。

　　苦苦支撑了八九个月，用尽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生下婴儿后，花姑香消玉殒。原指望百年飞升，没想到早早夭折。

　　“可怜我一家死的死、亡的亡，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。”说到这里，老婆婆忍不住失声痛哭。

　　“老妈妈，跟我回家吧，我为你养老送终。”听完老婆婆的话，安生泪流满面。

　　“你确实是个好小伙，看来我女儿没有看错人。不过，人妖殊途，在一起有诸多不便，我不能跟你去。况且，我没有几天活头了，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了此残生，不想拖累你。你能抚养好我那苦命的孙儿，就是对我家最好的回报。”说完，把手中的被褥递了过来。安生揭开被褥，里面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。扭回头，老婆婆已不知去向。

　　安生把孩子抱回家，悉心抚养，从此再未婚娶。

　　(七)

　　如今，在华山峪混元石西边的山坡上，还可以看到一条从石缝中逃出、被利箭射中的白蛇，从白蛇的样子看，可以想象出蛇精死亡前拼命挣扎的情景。(秦永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