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中方言“瞀（方言读mú，普通话读mào）乱”大家常说，但要写出字来，不少人就犯了难，或干脆写成“木乱”，感觉不对，一时又想不起来，唉，人木心乱，真个“瞀乱”。还有人用拼音打字，就是打不出来，一查字典，瞀读如毛，这才奇了怪了，明明是木乱，怎么就变成了毛乱呢？

其实“瞀”与木、毛谐音，语义也有相通之处。

“瞀”字上面是个務字（读如务），意即矛头对准那件事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；下面是代表眼睛的“目”字。“瞀”表示一个人极力地睁大眼睛，一心要看个清楚，但他长了个瞀瞀眼，按今天西医的说法就是白内障，所以雾里看花，即便瞪个牛眼，也是枉然。看不清、道不明，呆站一旁，如木头桩子杵在那儿，人便越发木讷了。

毛瞀相通，也是由来已久。关中方言中，“毛”有两音。“你消停点，别把他惹毛了（指别惹他生气）。”“我看你这两天毛不顺（指毛躁），但你娃不要张（指嚣张），我也是个毛脾气（指暴脾气）。”以上句中“毛”读máo。但“毛”也有读mú音的，如，“你眼窝钻进毛毛了，让我给你吹一下。”“看你干个活，满身都是毛毛子。”“这人爱娃，特别是见了毛娃、毛毛娃，他就稀罕得不够。”

如此看来，瞀乱写成木乱，读成毛乱，可以理解。

瞀乱本指眼花缭乱，即看不清人，盯不住行。但大多数人还在和自个较劲，或者说不信邪，不服输，越是看不清，越想看个究竟、弄个明白，所以心里急，这心一急，肝火两旺、头昏脑胀，便瞀乱缠身了。

秦腔丑角戏《教学》中，王发旺把白先生让进屋，但他很快后悔了，戏词有：“我黑馍白馍蒸了半蒲篮，他要是拿着白馍往下咽，吃了亏我的心就像钢刀挖，我好像吃了一条浑蚰蜒，心里总是上下翻，不平安真瞀乱！”这里的瞀乱指无奈、难受、叹息，后悔不迭，不知该怎么办。

瞀乱还有忧伤、悲切的意思。人称“诗佛”的唐代诗人王维悲情书写《宋进马哀词》，他痛惜宋进马两代单传，竟十九岁而亡，故“心瞀乱兮重昏”，诗佛忧伤绵绵，愁肠满腹，以至昏昏沉沉。

方言瞀乱于关中广为流传，内涵丰富多样，而最早见于文献记载，也是将瞀乱之义演绎为“精神错乱”的，却是战国末期楚国的美男子、赋体大师宋玉。

相传宋玉才貌双全，能言善辩，他可以把风分出“雄雌”来，而且言之凿凿，搞得楚王惊愕感叹，他还可以通过一番说辞，把诬告他“好色”的登徒子，定义为真正的好色之徒。宋玉的代表作《九辩》，好似辩来辩去，辩说着自己是如何瞀乱，而又设想如何摆脱瞀乱。宋玉说他之所以瞀乱，是因为见不到楚王，他已被削职为民，眼看着就要漂泊他乡，满腹经纶势必付之东流。宋玉还说，他更大的瞀乱是不忍弃楚王而去，不忍看到家国衰败沦丧，也割舍不下这片热恋而又熟悉的土地，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？木已成舟，只好随波逐流。宋玉喟然长叹，泪水打湿了车前扶靠的横木，他如实表白自己的处境：“忼慨绝兮不得，中瞀乱兮迷惑。”这大致是说：悲哀啊，让我与楚王慨然决绝吧，我实在是做不到；我头晕目眩，胡乱地奔跑在天地之间，我已神魂颠倒、精神错乱，迷惑间不知所终。

宋玉能将关中方言“瞀乱”融会贯通，尔后又能广为流布，除了宋国这个根基外，还要缘于商末周初开辟的商於古道，缘于他所处的历史时期。商於古道就像一条扁担，一头挑着关中，一头挑着荆楚，直接促进了南北大融合。

宋玉作《九辩》之后，豁然释怀了，因为他不仅是屈原的得意门生，更是庄子的追随者。宋玉向往《九辩》中为摆脱瞀乱而设想的“超逍遥”，即手持蕙兰，向着凤凰，翱翔云中，左朱雀右苍龙，雷神风神都跟上。宋玉不再为往事瞀乱，而逐梦的过程即便有瞀乱，也不会是以前的“精神错乱”，这该是精神世界的另一种追求，算是“非常道”或“诗和远方”吧，宋玉76岁而终，时年秦国灭楚。

《诗经》有：“言念君子，温其如玉。在其板屋，乱我心曲。”这本是秦国妇女思夫而瞀乱，她的丈夫温润如玉，如今远征西戎，搅得她心乱如麻。这几行诗恰似早先暗喻着，关中方言“瞀乱”与才貌双全的宋玉息息相关，岂不妙乎！□郭发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