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追求改变与“速度”的时代,也是一个匆匆到容不下抒情的时代,那些热血的、朦胧的、关于南方的想象,都在一辆摩托车上,连取名“火箭”的少年也追不上时代飞驰而来的变革。
飞驰的摩托车像一把烈火,点燃了发财梦,点燃了这片落后的土地和无数村人的心火。他们像是堆放了多年的干柴禾,一旦遇到点火星,便要奋不顾身地烧个样子出来。何况那金灿灿的诱惑,已经灼痛了每个人的眼。他们观望着、憧憬着、犹豫着、哭泣着,却攒着那么一股劲,想做南下的掘金人。
一列列火车拉走了一个个梦想。他们一门心思挤上南下的列车,他们一步三回头,眼泪掉在泥土里被瞬间吞噬,却还步步向前走,他们固执地守在原地,听山间的风十年如一日地嚎叫,也想象不出外面的样子。
《抒情时代》中双线并行的叙事更像一个人格的两个侧面。杨梅终日面对田野与羊群,目光阴郁,却坚韧纯真,残疾的身体也渴望去往南方,灵魂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飞起来,飞到泪流满面,终究没有飞出轮椅和羊圈,只能在深夜的夜莺女生会和妖风一起呼喊。她像是哥哥留在乡村的另一个自我,永远感受着这片土地的呼吸,等待着和土地一起消亡,她是浪漫的、独立的、充满女性力量的。哥哥是人群中央的作家,拿到了城市的通行证,光鲜亮丽,心底却尽是悲哀,自卑与恨同时生长。他像桐树上的鸟,终于飞出了村庄,却飞不出巨大的、孤独的陷阱,故乡是他人生的底色,纵使再不提起,却也永远抹不掉。有时被短暂掩盖,陷入逃离的幻觉,稍有不慎便被激起,成为人生的主调。
城市里的高楼像囚笼一样禁锢了他,周围的人群时不时变成村人的模样,公园的角落是短暂放肆的避难场,永恒的孤独吞噬了他,如同城市张开大口吞噬了乡村。他与世间万物一起,发出听不到的悲鸣,阴影中的羊人冷冷地注视着他,而他的面具背后经历着人间最为煎熬的放逐。
时代大潮下,一切都被推着向前走,没给任何人留下反应时间。每个人的命运并没有如少年时预料的那般美好,父亲没有成为成功的淘金者,却长眠在南方的黄土之下,到死都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“老陕西”。
改造的摩托车阻止不了这场狂潮,2 0 年前斗志昂扬、意气风发的张火箭也只能颓然老去,最终连儿子也没能留住。当儿子如同当年那批人一般毅然南下,他只能孤身一人留守在物是人非的故土,靠着童年的记忆过活。揭开年少的热情与幻想,揭开魔鬼般火热的诱惑,揭开自卑,揭开所有短暂的、虚幻的浮饰,人生的底色尽是悲凉。
比起魔幻现实主义这样的词语,范墩子笔下构建的世界像是一场梦,一场游走在记忆与幻想,城市与乡村边缘的梦。梦里,少女看到山鬼狰狞的脸,它的目光带着晶莹的露水,妖风抚过羊群和屋顶,把人们吹向鬼魅般的南方。梦里,树杈上的少年听到石牛的哭泣,哭到天昏地暗,日月倒悬,哭出世间无数古老的故事。梦里,乾陵下的武则天守着月亮,守着地宫,守着写满伤痛的无字碑,见证了代代奔向南方的子民。这是一个似真似幻的神秘空间,因孤独而耽于幻觉、耽于梦境。在这个奇异诡谲的梦里,人和动物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照,万物生灵与人间现实相同,一切都仿佛凝成了世界之初那个尚未分化的世界。神圣空间与世俗空间在此聚合,历史和现实的交织深邃旷远,花鸟鱼虫轮回转动,每个生命不再孤立于世,却仍不可避免地享受着同一份孤独,可以互相感受,却无法互相救赎。
历史的永恒与感受的瞬间,诗性的浪漫与贫瘠的现实,万物一体却共享孤独。在这种具有断裂性和双重性的时空描述中,人不再是世界的中心,而是作为万物一员的存在。对于异己力量的灵性化想象使自然在人面前不再处于失语地位,体现了一种更为宏大悠远的生命观念,带有包容悲悯的美学气质。这是一个万物有灵、万事皆悲的世界,作者的笔触凄幻隽永,浸满了生命的灵性,宏大又悲哀,温柔又残酷。
书名为《抒情时代》,却没有任何刻意的抒情。这群撕裂的、不断回望拉扯的、被现实牵绊的人从未远去,哭泣的石牛、守望的乾陵、高贵的羊人,也或许还在某个角落继续存在着。
他们活在我们生命里的角落,在城市的公园深处,在夜晚的高楼窗口,活着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,死去化作泥土和雨水。他们是每一个灵魂无处安放的我们,每一个灵魂的底色都是孤独。(杨欣悦)
责任编辑:白子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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